《远山淡影》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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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淡影》读后感
(一)
我不是一位纯粹的文学爱好者，也不是一位文学研究工作者，因此对文学圈中的事情并不是非常熟悉。就比如石黑一雄先生，尽管他曾经得过布克奖，但是直到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他，我才知道这位日裔英籍作家。对于日本的文学家们，说来惭愧，我阅读和了解得并不是很多，只有大江健山郎先生除外，他的《性的人》、《万延元年的足球队》和《空翻》我都曾读过，说来也巧，他是另外一位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人。不过，大江先生的作品和其他日本文学家的作品相比，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他的文学中存在主义色彩非常浓厚，这一点就和昆德拉、萨特和加缪非常相似。
自日本明治维新之后走上脱亚入欧的道路之后，我个人认为，尽管中日之间在地理距离上非常相近，但在文化距离和心理距离上却越走越远了，伴随着这一个进程，三观也就是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上的距离也变得原来越大。所谓的三观，对于一个个体和一个民族来说，并不只是抽象而空洞的理论，毋宁说它对一个个人和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有着巨大而深远的影响，直接影响着一个民族和该民族中的每一个个体看待世界的方式、构建秩序的方式，甚至会影响他们对待世界、自己和他人的方式以及个人的情感模式。在这种意义上，尽管我从小也是看着日本动漫长大的，但却对日本文学家们在具体写作中对人物情感、生存方式和人际关系的描写，感到非常陌生，但大江先生的作品是个例外。
听闻石黑一雄先生荣获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于是便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好奇。他被认为是英国20世纪三大移民作家之一，那么他的思想和写作究竟是更接近英国人、更接近日本人还是两者兼具、亦或处于一种疏离状态?
人总是很难疏离于他自己生活于其中的时代和文化传统，他受到后者的影响往往远远比他所认识到的要大得多。所以，石黑一雄先生才被认定为“移民作家”。“移民”这个身份就意味着总是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乡根故土，但却又很难完全摆脱它，因为“而起源，总是保持着未来”，另一方面，它又意味着对于移入国来说，你总是有着“他者性”，无论是来自他者的文化、他者的视角还是他者的情感模式。这后一点却又并非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它们总是我们要与之打交道的对象。在今天这个世界上，事物自身究竟是怎么样的，已经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它在我们每一个人这里究竟如何呈现、它究竟会引起我们怎样的情感以及又如何在这样的情感中现身、变形与转化。
(二)
《远山淡影》是石黑一雄先生的处女作，出版于1982年，获得了英国皇家学会颁发的温尼弗雷德-霍尔比纪念奖。作为处女作，作者把文章的主人公设定为一位日本女士——悦子，她就和作者一样，既是日本人但同时也离开了日本去往了英国。在某种意义上，作者在文本中借助于悦子的方式向自己现实和思想中曾经的故土——日本告了别，这显然是一场无论在地理场域上海市在思想上与自己的家乡故土告别的过程。这是一场精神的伊利亚特，然而，精神的奥德赛，它的返乡之旅却不是返回日本，而是在英国，这种将他乡变故乡的举动与其说是被动的，不如说是一场主动的自我选择、自我决裂的过程：作者和悦子主动选择了离开日本而留在了英国。
作者在文本的叙述中，选取了双重叙事结构的写作手法，一方面描写的是悦子在现实英国中的生活，她的女儿妮基，以及从来没有真正出场的悦子的丈夫和自杀身亡的女儿景子。另一方面则描写的是二战之后的长崎，发生在悦子与佐知子、万里子之间的故事，同时也会兼及其它几个人物：悦子的丈夫二郎，二郎的同学松田重夫，二郎的父亲绪方先生以及一位面馆的老板藤原太太。双重叙事之间则是通过悦子的回忆而串联起来的。
回忆这种意识行为，具有双重作用，一方面将过去经历的事情在当下重新在意识中提取、呈现出来，与我们在当下的感觉相连，因此它的现身方式是当前化。另一方面它所涉及到的内容却是过去经历的内容。在这种意义上，回忆在将过去经历的事情当前化、在我们的感觉之中重新让它变得鲜活起来的时候，却有可能并非如曾经发生的事情本身那样地将一切提现出来，意识在其中会耍弄一些小把戏，一方面对过去的内容进行删改、取舍，另一方面对它进行修饰和美化，在这种意义上，它带来的却未必就是自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在回忆过去的过程中，我们就不会自欺。但自欺与前一种情况的区别在于，自欺会是我们的意识主动采取的一种活动，前者则显然是意识在无意识条件下进行的活动。
(三)
悦子在自己的回忆中，将自己在二战后生活在长崎的日子一点点端呈出来，一切自然都笼罩在二战的影响之下，二战对于长崎、对于日本人来说意味的是痛苦的经历，因为原子弹一方面让大量的居民遇难，另一方面也彻底地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情感模式以及价值观念。绪方先生显然代表的是二战之前日本传统的价值观：一个国家主义者，工作勤勉，兢兢业业，一切为了国家的利益，但同样也是男尊女卑的信奉者，认为在一个家庭中妻子的价值取向和政治取向必须与丈夫保持一致，否则，两人就显然无法生活在一起。在某种意义上，佐知子的悲剧，就是受到这种价值观念影响的结果。她从小就学习英语、思想比较鲜活、追求自己的独立性和自主性，然而，她的丈夫并不允许她去学习英语，将她所有的学习材料都毁掉了，让她既失去了学习外语的条件、也失去了学习外语的环境，显然他秉持的价值观念和绪方先生是一脉相承的。极权主义，它带来的危害就在于，它会将人体制化，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对人的思想、行为和情感进行规训和驯服，统一到一个极权的意志上来，而且，信奉者还自以为自己是自由的，那些价值观念、思想方式、行为方式和情感模式是自然而然的。然而，二战的结束、落下的核弹，让一切极权主义以暴力的方式被终结了，而与它们一起被终结的，还有主人公的亲人们、与传统连结的脐带和过往的岁月。
(四)
日本的战败，让过去一切曾经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随风逝去。以绪方先生为代表的传统价值观遭到了青年一代无情的批判，当松田重夫面对昔日的老师绪方先生时，尽管在日常礼仪和待人接物上可以做到彬彬有礼，但涉及到价值观的问题上却丝毫并不让步，以一种冷峻的方式对传统的价值观进行了彻底的批判：它们是错的。在一个人情社会之中，人们之间常常由于彼此的熟悉、亲密的日常化的情感关系而被这种温情脉脉所俘获，此时想冲破它们而去批判和省思自己的前辈、亲人、师长，对于一个人情社会中的人来说，需要莫大的勇气。然而，对于一个民族、一种文化来说，要想获得新生，却恰恰需要这种壮士断腕和刮骨疗伤式的反省和决断，否则，如何爬出那一滩温情脉脉的沼泽呢?
佐知子的丈夫死掉了。她带着自己的女儿万里子，她想与过去所有的一切告别、去往美国，一个新的世界。然而，这显然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因为这种出发，显然是要将熟悉的一切都抛在脑后，走向远方。而她的女儿万里子，显然并不希望去往远方，因为她在自己的家乡故土，有自己熟悉的一切：自己的亲人，尽管并不真正的亲近、自己的猫——那相当于自己在日本的根，它柔软、敏感但很脆弱，但却让人眷念而很难摆脱，佐知子义无反顾地将这群小猫杀死了，以便彻底地与过去作别，回头无岸，走向远方。然而、她的思想、她的常识、她对未来的理解，并不能被万里子所继承，当万里子被佐知子以这样的方式割断与过去、与乡根故土的联系之后，她把自己封闭在了自己的过去、封闭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佐知子自以为自己是关心自己女儿的，然而，她并未真正地关心她、并未真正地走进她的世界，当她需要被别人关怀、照顾、体谅、帮助的时候，佐知子把她留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独自一人，以礼貌的名义。或许，在这个世界上，谁又能真正为其他人承担多少呢?
悦子在这个过程中，她就好像一位知书达理、循循善诱、非常体贴他人的一位知性健全、理性健康、善解人意，拥有健康情感的人一样，不断地从常识、常情的角度去劝说佐知子，让她不要那么地对自己的女儿漠不关心、让她不要那么地对女儿不闻不问、让她不要那么地对自己的女儿一口回绝、让她不要那么不近人情地对自己丈夫的伯父和女儿不告而别、让她不要丝毫不顾忌自己女儿地越过大洋背井离乡，然而，这一切都被佐知子一一否定，她要逃离、她要离开、她要去更好的世界，那个世界和未来，对万里子也不会那么糟糕。
然而，最终，悦子和佐知子就是同一个人、万里子和景子就是同一个人……
(五)
我无意于对悦子的经历和所作所为进行道德评判，因为无疑与道德评判比起来，我们去理解她的所作所为要更为关键。如果我们能从这部小说中得到什么的话，那就应该是尝试从这部小说中去理解一切：去理解二战对卷入它其中的每一个个体、每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去理解在艰难时代中，一个人该如何自处，该如何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我们究竟又应该怎样面对自己身处于其中的文化与传统?我们又究竟应该怎样在自己的身上去克服这个时代的问题?如果我们是悦子，我们在她的处境和心境条件下，是否会做出比她更好的选择?
然而，与对悦子的所作所为进行反省比起来，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极权主义对个体生命、价值、三观以及情感模式的戕害。我们究竟应该以怎样的方式来对待极权主义?对于过去的经历、情感、我们对它们的追忆当然可以变成一种远山淡影、若有似无，但对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苦难，对于极权主义给世人带来的残害我们却不能轻易放过，如果不能以刮骨疗伤式的勇气去勇敢地面对它，那就永远不可能走出它对自我的约束，在这一点上，悦子又无疑是勇敢的，她勇敢地向过去、向传统及其价值观说了不。
如果我们观察德国和日本的法西斯主义的话，我们会看到在它们的极权主义之中存在的结构上的相似性：对传统及民族独特性的极其强调、对领袖、意志原则和决断的极端推崇、对整体主义与服从的特殊强调，与此同时，则以传统的名义对个体主义和个人的权利、自由与平等的极端蔑视。在这种极权主义的整体观中，非常容易地就形成体制化，并按照自己的原则来设定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以之对国民进行规训与教导，然而，它带来的是什么呢?只有毁灭!它会让一个人的灵魂不再完整、会让一个人的理性不再运作、会让一个人的情感变得干涸，与之斗争的过程也是艰难的，凭借一己之力，唯有与过去的一切进行决裂，才有可能获得新生，但它需要强大的心智和力量、健全的经验感和常识感。悦子本是这样的一个人，但是，她的挣脱之路却代价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