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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经典散文

编辑:chenghuijun  成考报名   发布时间:07-29    阅读:

  那几天海浪一直很高,整片的海滩都被水溺去了,红色警示旗插得几乎靠近公路,游人,中国招生考试网www.chinazhaokao.com 小编为大家整理的相关的三毛经典散文,供大家参考选择。

  三毛经典散文(1)

  也因此绝迹了。

  我为着家里的石头用完了,忍不住提了菜篮子再去拾些好的回来。

  其实,那天早晨,那个人紧急煞了车从路上往海边奔来时我是看见的,还看见他举着双

  手,我茫茫然的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跟我没有关系,就又弯下腰去翻石头了。

  再一抬头,那人已闪电也似的奔到我面前来了,他紧张的脸色似乎要告诉我什么,可是

  他却来不及说话,抓住我的手返身就跑,我踉跄地跟了几步,几乎跌了一跤,乱扭着手腕想

  从这个陌生人的掌握里挣脱出来,他越发的拉紧我向公路上拖,一面快速的回过脸,向我哇

  哇乱喊,身后的大海万马奔腾,哪里听得清他在叫什么。那个人的表情十分恐怖,我看了很

  怕,莫名其妙的跟着他舍命的跑了起来。

  这人再跑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用双臂环抱着我,在我耳边叫喊着:“来了,拉住

  我。”

  我也回身向背后的海望去,这才发现,天一般高的大浪就在我眼前张牙舞爪的噬了上

  来,我知道逃不过了,直直的吓得往后仰倒下去,一道灰色的水墙从我头顶上哗的一声罩了

  下来,那一霎间,我想我是完了,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在水里被打得翻筋斗,四周一片的昏暗,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向外海吸出去,那在

  身后死命抱住我的手臂却相反的把我往岸上拖,我呛着水想站起来,脚却使不出气力,浪一

  下退远了,我露出了头来,这又看见另外一个人急急忙忙的踏着齐胸的水伸着手臂向我们又

  叫又喊的过来。“快,下一浪又要来了!”拖住我的那个人大喊着。

  两个人挟着我出了水,一直拖到快上了公路才将我丢了下来。

  我跌坐在地上不停的呛,牙齿不住的格格的抖着,细小的水柱从头发里流进眼睛里去。

  “谢谢!”我呛出这句话,趴在膝盖上惊天动地的咳起来。

  救命的两个人也没比我镇静多少,只是没有像我似的瘫在地上,其中的一个用手捂着胸

  口,风箱似的喘着。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中年人,第一个下水救我的不太喘了,这才大声向我叱骂起来。

  “要死啊!那么大的浪背后扑上来了,会不知道的?”我还是在发抖,拚命摇头。

  中年人又喊:“昨天这里卷走两个,你要凑热闹不必拉上我,我打手势你看到了,为什

  么不理,嗯?”

  我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他,他满面怒容的又喊:“嗯,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哀叫起来,恨不得再跳下水去,如

  果这个人因此可以高兴一点。“喂,你的篮子。”另一个后来跑上来帮忙的年轻人把菜篮拾

  了过来,放在我脚边,他全身也湿透了。

  “那么早,在捡螃蟹吗?”他好奇的问着。

  我偷偷瞄了在拧湿衣服的中年人一眼,心虚的轻轻回答:“不是。”

  篮子里躺着圆圆的十几块海边满地都是的鹅卵石。中年人还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伸过

  头来往篮内一探,看了不敢相信,又蹲下去摸了一块在手里翻着看,又看了半天,才丢回篮

  子里去,这才做出了个“我老天爷”的姿势,双手捂着太阳穴,僵着腿,像机器人似的卡拉

  一步,卡拉又一步,慢慢的往他停在路边的红色汽车走去,连再见都不肯讲。“先生,请留

  下姓名地址,我要谢您。”我慌忙爬了起来,追上去,拉住他的车门不放。

  他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接着又低头看了一眼全身滴水的衣服,疲倦的对我点点头,

  说:“上帝保佑你,也保佑你的石头,再见了!”

  “上帝也保佑你,先生,谢谢,真的,谢谢!”我跟在车后真诚的喊着,那位先生脸上

  的表情使我非常难过,他救了我,又觉得不值得,都写在脸上了。

  “唉,他生气了!”我望着远去的车子喃喃的说着。

  身旁的年轻人露出想笑的样子,从我篮子里拿了一块石头出来玩。

  “捡石头做什么?”他问。

  “玩。”我苦笑了一下。

  “这么好玩?”他又问。

  我认真的点点头。

  “把命差点玩掉罗。”他轻轻的半开玩笑的说。接着吹了一声长哨,把他的狗唤了过

  来,双手将湿衣服抖一抖,就要走了。

  我赶快跑上去挡住他,交缠着手指,不知要如何表达我的谢意,这样陷害人家,实在太

  说不过去了。

  “我赔你衣服。”我急出这一句话来。

  “没的事,一下就干了。再见!”他本来是要走了,这时反而小步跑开去了,脸红红

  的。

  人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坐在路边,深灰色的天空,淡灰色烟雾腾腾翻着巨浪的海,黑

  碎石的海滩刮着大风,远方礁石上孤零零的站着一个废弃了的小灯塔,这情景使我想起一部

  老电影《珍妮的画像》里面的画面。又再想,不过是几分钟以前,自己的生命,极可能在这

  样凄凉悲怆的景色里得到归宿,心中不禁涌出一丝说不出的柔情和感动来。

  回家的路上,大雨纷纷的落下来,满天乌云快速的游走着,经过女友黛娥的家,她正抱

  着婴儿站在窗口,看见我,大叫了过来:“啊,清早七点多,梦游回来了吗?”“还说呢,

  刚才在下面差点给浪卷掉了,你看我,脸都吓黄了。”拉起湿湿的头发给她看。

  “活该!”她笑了起来。

  “你看,捡了十几块。”我把篮子斜斜的倾下来给她看。“真是神经,起那么早,原来

  是在搞这个。”她惊叹着。“根本还没睡过,画到清早五点多,荷西去赶工,我也干脆不睡

  到海边去玩玩。”我认真的说。

  “什么时候才画得完,我的那块轮到什么时候?”黛娥又急切的叫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呢,再见了!”迎着大雨快步跑回家去。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的一个女友送了我一大盒不透明水彩,还细心的替我备了几支普

  通的画笔。

  老实说,收到这样的东西,我是不太开心的,它只能算一件工具,一份未完成的礼物,

  还得自己再加创造才知道它会成什么样子。

  当时,我马上把很多用白线缝过的衣服翻了出来,细细的调出跟衣料一样的颜色,将它

  涂在不衬而刺眼的白线上,衣服一下变好看了很多。

  后来,我碰到了这个送颜料的女友,就把牛仔裤管下面自己缝的地方给她看,告诉她蓝

  色的线原是白的,是她的颜料涂蓝的。

  我的女友听了我的话十分窘迫的说:“三毛,送你颜料是希望你再画画儿,不是给你染

  白线用的;缝衣服,街上卖线的地方很多——”

  我听了这话就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儿,画画我是再也不会做了,上辈子的事不能这辈子再

  扯回来。

  所以我只是望着这个女友笑,也不说什么。

  后来我一个人去港口看船,无意间发觉一家小店竟然在卖画好的鹅卵石,比青果还小的

  一枚小石头,画得五颜六色,美丽非凡,我看了好欢喜,忍不住买下了一块,回来后,把玩

  不已,心里又挂念着那些没有买回来的。第二天清晨又跑去看,又忍不住带回来了另一块,

  黄昏又去了一趟,这次是跟女友黛娥一起去的,结果又是买了一块回来,三块石头,花掉了

  一星期的菜钱。

  “你如果吃石头会更高兴对不对?”黛娥问我,我举着石头左看右看,开心的点头。

  “自己画嘛,这又不难。”黛娥又说。

  我被她一说,不知怎的动了凡心,彩石太诱人了!海滩就在家的下面,石头成千上万。

  第一天决心画石头,我只捡了一块胖胖的回来。

  完全不知道要画什么,多年不动画笔,动笔却是一块顽石,实在不知道为了什么有这份

  因缘。

  “这不是艺术,三毛。”荷西好笑的说。

  “我也不是画家。”我轻松的答着。

  夜来了,荷西睡了,我仍然盘膝坐在地上,对着石头一动不动的看着——我要看出它的

  灵魂来,要它自己告诉我,藏在它里面的是什么样的形象,我才给它穿衣打扮。

  静坐了半夜,石头终于告诉了我,它是一个穿红衣服黑裙子,围着阔花边白围裙,梳着

  低低的巴巴头,有着淡红双颊深红小嘴,胸前绣着名字,裙上染着小花的一个大胖太太,她

  还说,她叫——“芭布”,重九十公斤。

  我非常欢喜,马上调色,下笔如同神助,三小时之后,胖太太芭布活龙活现的在石块上

  显了出来,模样非常可亲,就是她对我形容的样子,一点也不差,为了怕她再隐进去,我连

  忙拿亮光漆轻轻的在石上拂过,把她固定,颜色就更鲜明起来了,竟然散发着美丽灵魂的光

  泽。

  我的第一块彩石,送给荷西,他没有想到一觉睡醒粗陋的小石头变成了一个胖太太,这

  样惊人的魔术使得我们两人都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我一提菜篮,飞奔海滩,一霎间所有的

  石头都有了生命,在我眼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照什么画的,照什么画的?”黛娥来看

  了,也兴奋得不得了,叫个不停。

  “石头自己会告诉你该画什么,只要你静下心来跟它讲话,不用照画册的。”当时我正

  弯着头细心的在一块三角形的石头上画一个在屋顶烟囱上筑巢的鹳鸟,石块太小,我以极细

  的小点代替了线条,这样远看上去是非常有诗意的。“石头会跟你说话?”黛娥呆了。

  “国王有新衣吗?”我反问她,她马上摇头。

  “在我,这个童话故事里的国王是穿着一件华丽非凡的新衣服的。”我笑着说。

  “当然,有想像力的人才看得见。”我慢慢的又加了一句。黛娥急急忙忙拿起一块圆形

  的石头来,歪着头看了一会,说:“没有,它不说话,不过是块石头罢了。”“对你是石

  头,对我它不是石头。”

  那是今年一月的对话。

  二月时,我画完了颜料,我用光了一小罐亮光漆,我不断的去海边,日夜不停的默对着

  石头交谈,以前,石头是单独来的,后来它们一组一组来,往往半个月的时间,夜以继日的

  画个不停,只画出了一组几块小石头而已,石头大半都有精致高贵的灵魂,我也不烦厌的一

  遍又一遍仔细到没有法子再仔细的、完美的去装饰它们。

  有一天,我把石头放好,对着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严格的审视了一遍,我突然发觉芭布不

  知怎的那么不整齐,围裙原来是歪的,眼睛又有点斜白眼,那支鹳鸟腿好像断了一般不自

  然,长发少女表情扭捏做态,天鹅的脖子打结了一般,小鹿斑比成了个四不像,七个穿格子

  裙的苏格兰兵怎么看有嫌疑是女人装的,美丽的咕咕钟看来看去都是一只蛋糕——。我非常

  的伤心,觉得石头们背叛了我,以前画它们时,没有看出这些缺点的啊。

  想了一夜,第二天把石头都丢回海里去了。

  黛娥听说这么多美丽的彩石都被丢掉了,气得跺脚。“不要气,不过是石头罢了。”我

  笑着说。

  “对我,它们不是石头。”她伤心的说。

  “啊,进了一步。见石不是石了。”我拍手嚷了起来。

  不合意的东西,是应该舍弃的。不必留恋它们,石头也是一样,画到有一天,眼睛亮

  了,分辨出它们的优劣,就该把坏的丢掉,哪怕是一块也不必留下它来。

  我不知不觉的一日复一日的沉浸在画石的热情里,除了不得已的家事和出门,所有的时

  间都交给了石头,不吃不睡不说话,这无比的快乐,只有痴心专情的人才能了解,在我专注

  的静静的默坐下,千古寂寞的石块都受了感动,一个一个向我显现出隐藏的面目来。

  有时候,默对石头一天一夜,它不说话,我不能下笔。有时下笔太快,颜色混浊了,又

  得将它洗去再来,一块石头,可以三小时就化成珍宝,也可以一坐十天半月没有结果。

  呼唤它是最快乐了,为它憔悴亦是自然得不知不觉。有一天,我笔下出现了一棵树,一

  树的红果子,七支白鸟绕树飞翔,两个裸体的人坐在树枝浓荫深处,是夜晚的景色,树上弯

  弯的悬了一道新月,月光很淡,雨点似的洒在树梢……荷西回来,见到这幅文字再也形容不

  出来极致的神秘的美,受了很大的感动,他用粗麻绳圈了一个小盘托,将这块石头靠书架托

  站了起来。

  “三毛,伊甸园在这里。”他轻轻的说,我们不敢大声,怕石里面幸福的人要惊醒过

  来。

  后来,我放弃了过分小巧的石头,开始画咖啡杯口那么大的,我不再画单一的形象,我

  画交缠的画面,过去不敢画太清楚的人脸,现在细致忧伤的表情也有把握了,藏在石头里的

  灵魂大半是不快乐的,有一个仰着乱蓬蓬的头发口里一直在叫:“哦——不——哦——不—

  —。”

  另有一个褐衣面带微笑的小女孩,在画她时,她心里一直在喊:“救命——救命——救

  命——”我听见了,用英文字在她的画像上围了一圈“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

  还有一个音乐师带了一只鸡坐在红色的屋顶上拉小提琴,音符在黄黄红红的大月亮上冻

  住了,那是一块正方形的石头里的灵魂。

  我不断的画,不断的丢,真正最爱最爱的,不会超过五六块,我不在乎多少,我只要最

  好的。

  黛娥住在家附近,她每次都带了两个孩子来看我,我一听见她婴儿车的声音,就跳起来

  把最宝贵的一批石头藏进衣柜里去。

  打扫的女工每星期来一次,来了也是拿块抹布在我身边看画看痴了似的,我付房租时几

  次对公寓的管理人说,我不要人服侍,可是公寓是一起收费的,不要工人也不行。

  那天我在海边“鬼门关”里回来之后一直很不开心,做什么都不带劲,工人马利亚来打

  扫,发现我居然不坐在桌前画石头,十分意外,我又重复了一遍什么脸也吓黄了,差点拾石

  头溺死的话给她听。

  “不要再画了,这么弄下去总有一天要送命的,山上没有石头吗?”她听了关心的嚷起

  来。

  “海边石头细,圆,山上没法比的。”我叹了口气,等她桌子一擦好,习惯性的又坐了

  下去,顺手摸了一块石头来,又痴痴的看起来。

  “你难道靠这个吃饭吗?”马利亚无可奈何的叹息起来。天下多少真正的艺术家,就因

  为这份情痴,三餐不继,为之生、为之死都甘愿,我的热情和才华,比较起他们来,又是差

  太多了,而马利亚想的还是吃不吃饭的问题,她不知道,世上有一种人是会忘记吃饭的。

  我很珍爱少数几块被我保存下来的石头,是我画了几百块石头里面挑出来的最极品。对

  我,它们有灵魂,有生命有最细的技巧,最优美的形状和质地,只要握这石头中间任何的一

  块,我的心真会不知怎么的欢欣感动起来,它们是自己与我交谈了很久很久,才被我依照它

  们想要的外形画出来的。

  为了这十一块石头,我买下了一个细小的竹篮子,里面铺上了红色的绒布,轻轻的盖着

  我的宝贝,绝对不轻易展示给别人看,每天起床,我总是拿了它们,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

  轻轻的拂擦它们已被亮光漆保护得很好的颜色,这种幸福,是没有东西能够代替的。

  复活节来了,过去我们居住在大迦纳利岛的邻居来了一大家,要在丹娜丽芙度四天假,

  迦纳利群岛的大家族来起来总是一群十几个的,他们突然来看我,我自然十二分的高兴,奔

  了出去买食物和成箱的啤酒,又去海边通知荷西叫他早回来,乱了一阵才抱着大批烤鸡回

  家。

  脚没上楼,就听见一向只有鸟叫点缀的安静公寓吵得成了大菜场,德国老太太吓得拉住

  我拚命指我们的门。“不要怕,是我的朋友们来了,只吵一下午就走。”我愉快的安慰她,

  她结果还是做出了愤怒的表情。

  冲进门去,啤酒发给男人们喝,几个年轻女人们一起涌进小厨房来帮忙,又挤又笑,不

  停的讲话,愉快得不得了。这时候,其中有一个洛丽说:“三毛,你那一篮石头是自己画的

  还是人家给的?真好看。”

  我开罐头的手突然停住了,来不及回答,匆匆往客厅走,身边四个十岁以下的小男孩野

  人打战似的穿来穿去。我的石头,我的命根,被丢了一地,给大人踩来踩去,小孩子捡了在

  玩,其中一个很小的胖男孩,洛丽的儿子,居然把我视为生命归宿的那块伊甸园拿在嘴里用

  牙齿啃,我惊叫一声扑上去舍命抢了下来,小孩尖叫狂哭,女人们都奔出来了。

  “什么都可以拆,可以动,这些石头不行。”我对围过来的孩子们大嚷,把聚拢来的石

  头高高的放在书架最上一层。“难怪三毛紧张,这些石头实在是太美太美了。”洛丽的妹妹

  班琪叹着气,无限欣赏的说。

  接着她说出了我已经预料得到的话:“给我一块,我那么远来看你。”

  “你要,以后替你画,这几块绝对不可能。我一生再也画不出比这十一块更好的石头

  了。”

  班琪也不再争了,可是坏坏的笑着,我有些不放心,把石头又换到抽屉里去。

  后来大伙儿就吃饭了,乱哄哄的吃,热闹得一塌糊涂,说话得叫着说才听得见。

  这些好朋友,一阵旋风似的来,又一阵旋风似的走了。我那日被搞得昏头转向,石头就

  忘记了。

  直到第二天,想起藏着的石头,拉开抽屉把它们请出来,才发觉好像少了三块。

  我心跳得不得了,数了又数,一共是七块,少了四块,整整的四块,我完全记得它们是

  什么,它们是一个流泪的瘦小丑,一个环着荆棘的爱神,一整座绕着小河的杏花村,还有那

  个一直在叫救命的微笑小女孩。

  我的心差点啪一下碎成片片。班琪偷走了我四个灵魂。

  我难过了很久很久,决定这余下来的七块石头要锁到银行保险库里去,绝对不给任何人

  看了。

  我们租的保险柜在大迦纳利岛的中央银行,里面放了一些文件,还有几枚母亲给我的小

  戒指,其他没有东西了,我们暂时搬家时,也用不着去开。

  一时不回大迦纳利岛去,我的七块宝石就用报纸包好,放在一个塑胶袋里,再藏在床底

  下,对马利亚,我一再的说,床下的是石头,不要去动它,我再也不会拿出来给人看了。

  有一天早晨,我先去买菜,买好菜又转去公寓管理处付房租,跟收款的先生随口聊着天

  气,他说:“这一阵很多人感冒,马利亚今天也没上工,说是生病了。”

  “啊!那我回去打扫。”我说着站了起来。

  “不要急,有替工的,正在你房里扫呢。”

  我突然有些不放心,急急的走了出来,快步往家里走去,还没到,就听见吸尘器的声

  音,心里一块铅遽然的落了下来。“早啊!”我笑着踏进房,看见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在吸

  尘,她人在,我总放心了。

  为了不妨碍她工作,我关上了厨房的门,冲了一杯红茶,要丢茶袋时,发觉昨天的垃圾

  已经倒掉了,这不是马利亚的习惯。

  我心里又有点发麻,镇静的慢慢走进卧室,弯下腰来看看我的石头还在不在,可是床下

  除了地毯之外,还是地毯,我的石头,不见了!

  我双手扑进床底下乱摸,又趴了下去,钻了进去找,袋子没有了,什么地方都没有。

  我冲了出去,喊着:“床下的口袋呢?”

  “刚刚垃圾车经过,我连同厨房的垃圾、床下的报纸一起赶着丢掉了。”细声细气的回

  答着。

  没有再听下去,我一口气飞下了楼,哪里还有垃圾车的影子。

  当时我实在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激动得很厉害,清洁工人没有错,我不能这样上楼去吓

  她骂她,我冲到黛娥家去,她不在,我就一直冲,一直冲,直到了海边,冲进礁石缝里,扑

  在一块大黑石头上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没了气力,这才转过身,对着大海

  坐了下来。

  风呼呼的吹了起来,海水哗哗的流着,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不过是石头!不过是石

  头!”

  我听见这么说,又流下泪来,呆呆的看着海滩上满满的圆石子,它们这一会,都又向我

  说话了:“我有一块石头,它不是属于任何人的,它属于山,它属于海,它属于大自然……

  怎么来的,怎么归去……”

  我不相信石头对我说的话,我捡拾它们时曾经几乎将生命也付了上去,它们不可能就这

  样的离开我。

  我一直在海边坐到夜深,月亮很暗,星星占满了漆黑的天空,我抬起头来叹息着,突然

  看见,星星们都退开了,太阳挂在天空的一边,月亮挂在天空的另一边,都没有发光,中间

  是无边深奥的黑夜,是我失去的七块彩石,它们排列成好似一柄大水杓,在漆黑美丽的天空

  里,正以华丽得不能正视的颜色和光芒俯视着地下渺小哀哭的我。

  我惊呆了,望着天空不能动弹,原来是在那里!我的身体突然轻了,飞了出去,直直望

  着天空,七块石头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它们连成一只大手臂,在我还没有摸触到其中的任

  何一块时,已经将我温柔的拥抱了进去。

  三毛经典散文(2)

  绕了一圈地球,又回到欧洲来,换了语文,再看见熟悉的街景,美丽的女孩子,久违了的白桦树,大大的西班牙文招牌,坐在地下车里进城办事,晒着秋天的太阳,在露天咖啡座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觉得在台湾那些日子像是做了一场梦;又感觉到现在正可能也在梦中,也许有一天梦醒了正好睡在台北家里我自己的床上。

  人生是一场大梦,多年来,无论我在马德里,在巴黎,在柏林,在芝加哥,或在台北,醒来时总有三五秒钟要想,我是谁,我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总得想一下才能明白过来,哦!原来是在这儿呵——真不知是蝴蝶梦我,还是我梦蝴蝶,颠颠倒倒,半生也就如此过去了。

  离开台北之前,舍不下朋友们,白天忙着办事,夜里十点钟以后总在Amigo跟一大群朋友坐着,舍不得离去,我还记得离台最后一晚,许多好友由Amigo转移阵地,大批涌到家里,与父亲、弟弟打撞球、乒乓球大闹到深夜的盛况,使我一想起来依然筋疲力尽也留恋不已。当时的心情,回到欧洲就像是放逐了一样。其实,再度出国一直是我的心愿,我是一个浪子,我喜欢这个花花世界。随着年岁的增长,越觉得生命的短促,就因为它是那么的短暂,我们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回台三年,我有过许多幸福的日子,也遭遇到许多不可言喻的伤痛和挫折,过去几年国外的教育养成了我刚强而不柔弱的个性。我想在我身心都慢慢在恢复的情况下,我该有勇气再度离开亲人,面对自己绝对的孤独,出外去建立新的生活了。

  我决定来西班牙,事实上还是一个浪漫的选择而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比较我过去所到过、住过的几个国家,我心里对西班牙总有一份特别的挚爱,近乎乡愁的感情将我拉了回来。事实上,七年前离家的我尚是个孩子,我这次再出来,所要找寻的已不是学生王子似的生活了。

  这次出国不像上次紧张,行李弄了只两小时,留下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房间给父母去头痛。台北机场送我的朋友不多,(亲戚仍是一大堆呵!)这表示我们已经进步了,大家都忙,送往迎来这一套已经不兴了。上机前几乎流泪,不敢回头看父亲和弟弟们,仰仰头也就过去了。

  再临香港

  我的母亲舍不得我,千送万送加上小阿姨一同飞到香港。香港方面,外公、外婆、姨父、姨母、加上妹妹们又是一大群,家族大团聚,每日大吃海鲜,所以本人流浪的第一站虽不动人但仍是豪华的。(这怎么叫流浪呢?)

  香港我一共来过四次。我虽是个红尘中的俗人,但是它的空气污染我仍是不喜欢,我在香港一向不自在,说它是中国吧,它不是,说它是外国吧,它又不像,每次上街都有人陪着,这种事我很不惯,因我喜欢一个人东逛西逛,比较自由自在,有个人陪着真觉得碍手碍脚。虽说香港抢案多,但是我的想法是“要抢钱给他钱,要抢命给他命”,这样豁出去,到那儿都没有牵挂了。广东话难如登天,我觉得被封闭了,大概语文也是一个问题。香港是东方的珍珠,我到现在仍认为它是不愧如此被称呼的。了不起的中国人,弹丸之地发展得如此繁华。二十世纪七○年代的今天,几乎所有经济大国跟它都有贸易上的来往,当然它也占尽了地理上位置上的优势。虽然它的出品在价格上比台湾是贵了一点,但仍是大有可为的。这些事暂不向读者报道,这篇东西是本人的流浪记,将来再报道其他经济上的动向。海底隧道建成之后,我已来过两次,请不要误会本人在跑单帮,香港太近了,一个周末就可来去,虽然不远,但总有离家流浪之感。隧道我不很感兴趣,我仍喜欢坐渡轮过海,坐在船上看看两岸的高楼大厦,半山美丽的建筑,吹吹海风,还没等晕船人已到了,实在是过瘾极了。

  买了一家怪公司的包机票

  且说坐飞机吧,我买了一家怪公司Laker航空的包机票,预备在香港起飞到伦敦再换机去马德里,到香港一看机票目的地写的是Gatwick机场,打电话去问,才知我要换BEA航空公司去马德里的机场,是英国另外一个Heathrow机场,两地相隔大约一小时车程。当时心里不禁有点生气,坐长途飞机已是很累人的事,再要提了大批行李去另一机场,在精神上实在不划算。不过转过来想,如果能临时申请七十二小时过境,我也不先急着去西班牙了,干脆先到伦敦,找个小旅馆住下,逛它三天三夜再走。后来证明我的如意算盘打错啦。

  这次登机不像台北那么悠哉了,大包机,几百人坐一架,机场的混乱、闷热、拥挤,使我忘了在一旁默默流泪的母亲和年迈的外祖父。坐飞机不知多少次了,数这一次最奇怪,全是清一色的中国人,但手里拿的护照只有我是台湾的。匆忙去出境处,香港亲友挤在栏杆外望着我。

  不要望吧,望穿了我也是要分离的。移民的人问我填了离港的表格没有,我说没有,讲话时声音都哽住了。挤出队伍去填表,回头再看了母亲一眼,再看了一次,然后硬下心去再也不回头了,泪是流不尽的,拿起手提袋,我仰着头向登机口走去。就那样,我再度离开了东方。

  在我来说,旅行真正的快乐不在于目的地,而在于它的过程。遇见不同的人,遭遇到奇奇怪怪的事,克服种种的困难,听听不同的语言,在我都是很大的快乐。虽说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更何况世界不止是一沙一花,世界是多少多少奇妙的现象累积起来的。我看,我听,我的阅历就更丰富了。

  换了三次座位

  飞机上我换了三次座位,有的兄妹想坐在一起,我换了;又来了一家人,我又换了;又来了一群学生想坐一起,我又换了。好在我一个人,机上大搬家也不麻烦。(奇怪的是我看见好几个年轻人单身旅行,别人商量换座位,他们就是不答应,这种事我很不明白。)予人方便,无损丝毫,何乐不为呢?

  机上有一个李老太太,坐在我前排右边,我本来没有注意到她,后来她经过我去洗手间,空中小姐叫:“坐下来!坐下来!”她听不懂,又走,我拉拉她,告诉她:要降落加油了,你先坐下。”她用宁波话回答我:“听不懂。”我这才发现她不会国语,不会广东话,更别说英文了,她只会我家乡土话。(拿的是香港居留证。)遇见我,她如见救星,这一下宁波话哗啦啦全倒出来了。她给我看机票,原来她要换机去德国投奔女儿女婿,我一看她也是两个不同机场的票,去德国那张机票还是没划时间的,本想不去管她了,但是看看她的神情一如我的母亲,我忍不下心来,所以对她说:“你不要怕,我也是宁波人,我也要去换机,你跟住我好了。”她说:“你去跟旁边的人说,你换过来陪我好吗?”我想这次不能再换了,换来换去全机的人都要认识我了。

  三毛经典散文(3)

  由墨西哥飞到宏都拉斯的航程不过短短两小时,我们已在宏国首都“得古西加尔巴”(Telgucigalpa)的机场降落了。下飞机便看见扛枪的军人,虽说不是生平第一次经验,可是仍然改不掉害怕制服的毛病。对我看制服象征一种隐藏的权力,是个人所无能为力的。

  排队查验护照时,一个军人与我默默的对峙着,凝神的瞪着彼此,结果我先笑了,他这也笑了起来,踱上来谈了几句话,心表便放松了。

  那是一个寂寞的海关,稀稀落落的旅客等着检查。碰到一个美国人,是由此去边境,为萨尔瓦多涌进来的难民去工作的。

  当这人问起我此行的目的时,我说只是来做一次旅行,写些所闻所见而已。在这样的人面前,总觉得自己活得有些自私。

  我们是被锁在一扇玻璃门内的,查完一个,守门的军人查过验关条,就开门放人。

  当米夏与我被放出来时,蜂涌上来讨生意的人包围了我们。

  有的要换美金,有的来抢箱子提,有的叫我们上计程车,更有人抱住脚要擦鞋。

  生活的艰难和挣扎,初入宏国的国门便看了个清楚。我请米夏与行李在一起坐着,自己跑去换钱,同时找“旅客服务中心”,请他们替我打电话给一家已在书上参考到的旅馆。

  宏都拉斯的首府只有四五家世界连锁性的大旅馆,那儿设备自然豪华而周全。可是本地人的客栈也是可以住的,当然,如果付的价格只是十元美金一个房间的话,也不能期待有私人浴室和热水了。

  此地的钱币叫做“连比拉”(Lempira)。这本是过去一个印地安人的大酋长,十六世纪时在一场赴西班牙人的和谈中被杀。而今他的名字天天被宏都拉斯人提起无数次——成了钱币。

  两个连比拉是一块美金。

  计程车向我要了十二个连比拉由机场进城,我去找小巴士,可是那种车掌吊在门外的巴士只能坐十二个人,已经客满了。于是我又回去跟计程司机讲价,讲到六个大酋长,我们便上车了。

  公元一五○三年,当哥伦布在宏都拉斯北部海岸登陆时,发现那儿水深,因此给这片土地叫做“宏都拉斯”在西班牙语中,便是“深”的意思。

  并不喜欢用落后或者先进这些字句来形容每一个不同的国家,毕竟各样的民族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形态与先天不平等的立国条件。

  虽然那么说,一路坐车,六公里的行程,所见的宏都拉斯仍是寂寞而哀愁的。

  便是这座在印地安语中称为“银立”的三十万人的首都,看上去也是贫穷。

  这是中美洲第二大面积的国家,十一万两千八十八平方公里的土地,百分之四十五被群山所吞噬,人口一直到如今还只三百万左右。

  宏都拉斯出产蔗糖、咖啡、香蕉、棉花和一点金矿、锡矿,据说牛肉也开始出口了。

  我到的旅馆除了一张床之外,完全没有其他的家具。走道上放着一只方桌子,我将它搬了进房,做为日后写字地方。米夏说他床上有跳蚤,我去看了一看,毡子的确不够清洁,可是没有看见什么虫,大半是他心理作用。当然,旅馆初看上去是有些骇人。

  街上的餐馆昂贵得不合理,想到此地国民收入的比率,这样的价格又怎么生活下去?

  走在路上,沿途都是讨钱的人。

  初来宏都拉斯的第一夜,喝了浴室中的自来水,大概吃下了大肠菌。这便昏天黑地的吐泻起来,等到能够再下床走路,已是两天之后了。

  在旅舍内病得死去活来时,米复向“马雅商店”的中国同胞去讨了热水,如果不是那壶热水和人参茶救命,大概还得躺两天才站得起来。

  三十万人的首都没有什么特别可看的东西,十六世纪初叶它本是一个矿区小镇,到了现在,西班牙殖民式的教堂和建筑仍是存在的,有些街道也仍是石块砌成的。城内好几家中国饭馆和杂货店。看见自己的同胞无孔不入的在世界各地找生活,即使在宏都拉斯这样贫穷而幽暗的地方,也住了下来,心中总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黯然。这儿纯血的印地安人——马雅的后裔,可说找不到,百分之九十是混血、棕色皮肤的人,只有少数北部海岸来的黑人,在城内和谐和生活着。

  虽说整个的山城里杂乱而没有秩序的,可是一般的建筑在灰尘下细看仍是美丽,窄窄的石砌老街,添得红黄蓝绿有若儿童图书的房子,怎么看仍有它艺术的美。生活在城市中,却又总觉得它悲伤而气闷的,也许是一切房舍的颜色太浓而街道太脏,总使人喘不过气来似的不舒服,那和大都市中的灯火辉煌又是两回事了。宏都拉斯首都的夜,是浓得化不开的的一个梦境,梦里幽幽暗暗、走不出花花绿绿却又不鲜明的窄巷,伸手向人讨钱苦孩子的脸和脚步,哀哀不放。

  这儿,一种漆成纯白色加红杠的大巴士,满街的跑着。街上不同颜色和形式的公车,川流不息的在载人,他们的交通出人意料的方便快捷。

  特别喜欢那种最美的大巴士,只因它取了一个童话故事中的名字——青鸟。

  青鸟在这多少年来,已成了一种幸福的象征,那遥不可及而人人向往的梦啊,却在宏都拉斯的街道上穿梭。我坐在城内广场一条木椅上看地图,那个夜晚,有选举的车辆,插着代表他们党派的旗子大声播放着音乐来来回回的跑,有小摊贩巴巴的期待着顾客,有流落街头的人在我脚旁沉睡,有讨钱的老女人在街角叫唤,更有一群群看来没有生意的擦鞋童,一路追着人,想再赚几个铜板。当然,对面那座大教堂的石阶上,偶而有些衣着整齐的幸福家庭,正望了弥撒走出来——

  就在这样一个看似失落园的大图画里,那一辆辆叫做“青鸟”的公车,慢慢的驶过,而幸福,总是在开着,在流过去,广场上的芸芸众生,包括我,是上不了这街车。“不,你要去的是青鸟不到的地方!”长途总车站的人缓缓的回答我。

  计划在宏都拉斯境内跑一千四百公里,工具当然是他们的长途汽车,其实也知道青鸟是不会跑那儿的,因为要去的小城和村落除了当地的居民之外,已经没有人注意它们了。那是“各马亦阿爪”城中唯一的客栈。

  四合院的房子里面一个天井,里面种着花、养着鸡、晒着老板一家人的衣服。小孩在走廊上追逐,女人在扫地煮饭,四个男人戴着他们两边向上卷的帽子围着打纸牌。而我,静静的坐在大杂院中看一本中文书。因为肠炎方愈,第一日只走了不到一百公里,便停住了。

  平房天花板的木块已经烂了,小粉虫在房间里不断的落下来。床上没有毡子,白床单上一片的虫,挡也挡不住。“我的床不能睡。”米夏走出房间来说。

  “可以,晚上睡在床单下面。”我头也没抬的回了一句。天气仍是怪凉的,这家小客栈坚持没有毡子,收费却是每个房间二十个连比拉,还是落虫如雨的地方,只因他们是这城内唯一的一家,也只有将就了。

  问问旅舍里的人第二天计划要去的山谷,一个七八小时车程距离,叫做“马加拉”的印地安人村落,好似没有人知道。他们一直在收听足球赛的转播,舍不得讲话。小城本是宏都拉斯的旧都,只因当年目前的京城“得古西加巴”发现了银矿,人口才往那儿迁移了。一条长长的大街,几十家小店铺,一座少不了的西班牙大教堂,零零落落的几家饭店,就是城内唯一的风景了。当然,为了应应景,一小间房间,陈列着马雅文物,叫做“博物馆”。

  小城一家杂货店的后院给我们找到了。极阴暗的一个食堂。没有选菜的,老妇给了煮烂的红豆,两块硬硬的肉,外加一杯当地土产的黑咖啡,便收六块连比拉,那合三块美金,同吃的还有一位警察,也付一样价格。

  虽然报社给的经费足足有余,可是无论是客栈和食堂,以那样的水准来说,仍是太贵了。

  照相胶卷在这儿贵得令人气馁,米夏只剩一卷墨西哥带过来的,而我们有三架照相机。

  黄昏时我们在小城内慢慢逛着没事做时,看见大教堂里走出来一个拿着大串钥匙的老年人,我快步向他跑过去。“来吧!米夏,开心点,我们上塔顶去!”我大喊起来。老人引着我们爬钟楼,六个大铜钟是西班牙菲力普二世时代送过来的礼物,到如今它仍是小城的灵魂。那个老人一生的工作便是在守望钟楼里度过了。

  我由塔边小窗跨出去,上了大教堂高高的屋顶,在上面来来回回的奔跑。

  半生以来,大教堂不知进了多少座,在它屋顶上跑着却是第一次。不知这是不是冒犯了天主,可是我猜如果它看见我因此那样的快乐,是不会舍得生气的。毕竟小城内可做的事情也实在不多。

  坐小型巴士旅行,初初开始时确是新鲜而有趣的事情。十七八岁的男孩算做车掌吊在门外,公路上若是有人招手,车尚没有停稳他就跳了下去,理所当然的帮忙乘客搬货物和行李,态度是那样的热心而自然,拚命找空隙来填人和货,车内的人挤成沙丁色,货里面当然另有活着的东西;瘦瘦的猪,两只花鸡。因为不舒服的缘故,那只猪沿途一直号叫。一对路边的夫妇带了一台炉子也在等车,当然炉子也挤进来了,夫妇两人那么幸福的靠在炉子边,那是天下唯一的珍贵了。

  泥沙飞扬的路上,一个女人拿着小包袱在一座泥巴和木片糊成的小屋前下车,里面飞奔出来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做母亲的迫不及待的将手中几片薄饼干散了出去。那幅名画,看了叫人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儿是青鸟不到的地方,人们从没有听过它的名字,便也没有梦了。

  米夏与我一个村一个镇的走。太贫苦的地方,小泥房间里千篇一律只有一张吊床。窗是一个空洞框框,没有木板更没有玻璃窗挡风。女人和一堆孩子,还有壮年的男人呆呆的坐在门口看车过,神色茫然。他们的屋旁,大半是坡地,长着一棵桔子树,一些玉米秆,不然什么也不长的小泥屋也那么土气又本分的站着,不抱怨什么。

  看见下雨了,一直担心那些泥巴做成的土房子要冲化掉,一路怔怔的想雨停。

  宏都拉斯的确是景色如画,松林、河流,大山,深蓝的天空,成群的绿草牛羊,实在是一幅幅大气魄的风景。只是我的心,忘不了尚途那些贫苦居民的脸孔和眼神,无法在他们善良害羞而无助的微笑里释放出来。一路上,我亦是怔怔。

  旅行了十天之后,方抵达宏都拉斯与瓜地马拉的边境。马雅人著名“哥庞废墟”便在丛林里了。

  这一路如果由首都直着转车来,是不必那么多时间的,只因每一个村落都有停留,日子才在山区里不知不觉的流去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全身被跳蚤咬得尽是红斑,头发里也在狂痒。那么荒凉的村落,能找到地方过夜已是不易,不能再有什么抱怨了。

  还是喜欢这样的旅行,那比坐在咖啡馆清谈又是充实多了。

  到了镇名便叫“哥庞废墟”的地方,总算有了水和电,也有两家不坏的旅舍,冷冷清清。

  我迫不及待的问旅舍的人供不供热水,得到的答复是令人失望的。

  山区的气候依旧爆炸冷,决定不洗澡,等到去了中北部的工业城“圣彼得稣拉”再找家旅馆全身大扫除吧!这片马雅人的废墟是一八三九年被发现的,当时它们在密密的雨林中已被泥土和树木掩盖了近九个世纪。据考证,那是公元后八百年左右马雅人的一个城镇。直到一九三○年,在发现了它快一百年之后,才有英国人和美国人组队来此挖掘、重建、整理。可惜最最完整的石雕,而今并不在宏都拉斯的原地,而是在大英博物馆和波士顿了。虽然这么说,那一大片丛林中所遗留下来的神庙,无数石刻的脸谱、人柱,仍是壮观的。

  在那微雨寒冷的清晨,我坐在废墟最高的石阶顶端,托着下巴,静静的看着脚下古时称为“球场”,而今已被一片绿茵铺满的旷野,幻想一群高大身躯在马雅人正在打美式橄榄球,口中狂啸着满场飞奔。

  千古不灭的灵魂,在我专注的呼唤里复活再生。神秘安静布满青苔的雨林里,一时鬼影幢幢。

  我捡了一枝树枝,一面打草一面由废墟进入丛林,惊见满地青苔掩盖的散石,竟都是刻好的人脸,枕头般大的一块又一块。艳绿色的脸啊!

  一直走到“哥庞河”才停了脚步,河水千年不停的流着,看去亦是寂寞。

  米夏没有进入树林,在石阶上坐着,说林里有蛇。竟不知还有其他或许更令他惊怕的东西根本就绕着他,只是他看不见而已。

  当我们由“哥庞”到了工业城“圣彼得稣拉”时,我的耐力几乎已快丧失尽了。

  路面是平滑而大部分铺了柏油的,问题是小巴士车垫的弹簧一只只破垫而出,坐在它们上面,两个位子挤了三个人,我的身上又抱了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脚下一只花鸡扭来扭去,怕它软软的身体,拚命缩着腿。这一路,两百四十多公里结结实实的体力考验。

  下车路人指了一家近处的旅馆,没有再选就进去了——又是没有热水的,收费十几美金。

  米夏捉了一只跳蚤来,说是他房间的。

  本想叫他快走开,他手一松,跳蚤一蹦,到我身上来了,再找不到它。

  自从初来宏都拉斯那日得了一场肠炎之后,每日午后都有微烧,上唇也因发烧而溃烂化浓了,十多日来一直不肯收口结疤。

  为了怕冷水冲凉又得一场高烧,便又忍住不洗澡,想等到次日去了北部加勒比海边的小城“得拉”再洗。仔细把脸洗干净,牙也刷了,又将头发梳梳好,辫子结得光光的,这样别人看不出我的秘密。虽然如此,怎么比都觉自己仍是街上最清洁的人。

  那一晚,放纵了自己一趟,没有要当地人的食物,去了一家中国饭店,好好吃了一顿。

  也是那一晚,做了一个梦,梦中,大巴士——那种叫做青鸟的干净巴士,载了我去了一个棕榈满布的热带海滩,清洁无比的我,在沙上用枯枝划一个人的名字。划着划着,那人从海里升出来了,我狂叫着向海内跑去,他握住了我的双手,真的感到还是湿湿的,不像在梦中。

  由“圣彼得稣拉”又转了两趟车,是大型的巴士,也是两个人的座位三个人挤了坐,也是载了货。它不是梦中的“青鸟”。

  “得拉”到了,下车看不到海。车站的人群和小贩也不同于山区小村的居民,他们高瘦而轻佻,不戴大帽子,不骑马,肤色不再是美丽的棕色,大半黑人。房子不再有瓦和泥,一幢幢英国殖民地似的大木头房子占满了城。过去宏都拉斯的北部是英国人,荷兰人,甚而十九世纪末期美国水果公司移来的黑人和文化。西班牙人去了内陆,另外的人只是沿海扩张。

  一个同样的小国家,那么不同的文化、人种和风景。甚而宗教吧,此地基督教徒也多于天主教了。那片海滩极窄,海边一家家暗到有如电影院似的餐馆就只放红绿色的小灯,狂叫的美国流行歌曲污染了大自然的宁静,海浪凶恶而来,天下着微雨。

  城里一片垃圾,脏不忍睹,可惜了那么多幢美丽的建筑。十几家大规模的弹子房比赛似的放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唉,我快神经衰弱了。

  菜单那么贵,食物是粗糙的。旅馆的人当然说没有热水。这都不成问题了,只求整个的城镇不要那么拚命吵闹,便是一切满足了。

  夜间的海滩上,我捡了一只垃圾堆里的椰子壳,将它放到海里去。海浪冲了几次,椰子壳总是去了又漂回来。酒吧里放着那首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中文改成“爱你在心口难开”的老歌。海潮里,星空下,恰是往事如烟——。

  我在海边走了长长的路,心里一直在想墨西哥那位小神,想到没有释放自己的其他办法,跑进旅馆冰冷的水龙头下,将自己冲了透湿透湿。

  这个哀愁的国家啊!才进入你十多天,你的忧伤怎么重重的感染到了我?

  回到首都“得古西加巴”来的车程上,一直对自己说,如果去住观光大饭店,付它一次昂贵的价格,交换一两日浴缸和热水的享受,该不是羞耻的事情吧!

  可是这不过是行程中的第二个国家,一开始便如此娇弱,那么以后的长程又如何对自己交代呢?毕竟这种平民旅行的生涯,仍是有收获而值得的。

  经过路旁边的水果摊,葡萄要三块五毛连比拉一磅,气起来也不肯买。看中一幅好油画,画的就是山区的小泥房和居民,要价四千美金。我对着那个价钱一直笑一直笑,穷人的生活真是那么景色如画吗?

  米夏看我又回到原先那家没有热水的旅舍去住,他抗议了,理由是我太自苦。

  我没理他,哗哗的打开了公用浴室的冷水,狠狠的冲洗起这一千四百多公里的尘埃和疲倦来。

  旅舍内关了三整日,写不出一个字。房间换了一间靠里面的,没有窗,再也找不到桌子,坐在地上,稿纸铺在床上写,撕了七八千字,一直怔怔的在回想那一座座鬼域似凄凉的村庄。家徒四壁的泥屋,门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神就是爱”,想起来令人只是文字形容不出的辛酸。可是不敢积功课,不能积功课。写作环境太差,亮度也不够。不肯搬去大旅馆住,也实在太固执。这儿三日观光饭店连三餐的消费,可能便是山区一贫如洗的居民一年的收入了。

  虽说一路分给孩子们的小钱有限,报社经费也丰丰足足,可是一想那些哀愁的脸,仍是不忍在这儿做如此的浪费。窗外的孩子饿着肚子,我又何忍隔着他们坐在大玻璃内吃牛排?当然,这是妇人之仁,可是我是一个妇人啊!最后一日要离去宏都拉斯的那个黄昏,我坐在乞儿满街的广场上轻轻的吹口琴。那把小口琴,是在一个赶集的印地安人的山谷里买的,捷克制的,算做此行的纪念吧!便在那时候,一辆青鸟巴士缓缓的由上街开了过来。米夏喊着:“快看!一只从来没有搭上的青鸟,奔上去给你拍一张照片吧!”

  我苦笑了一下,仍然吹着我的歌。

  什么青鸟?这是个青鸟不到的地方!

  没有看见什么青鸟呢!

  后记

  宏都拉斯是一个景色壮丽,人民有礼,安静而有希望的国家。他们也有水准极高的工业,城镇和住宅区。这篇文字,只是个人旅行的纪录,只因所去的地方都是穷乡僻地,所处的亦是我所爱好最基层的大众。因此这只代表了部分的宏都拉斯所闻所见,并不能一概而论,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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