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文言作文钱锺书《进化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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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文言作文钱锺书《进化蠡见》
【题解】
这篇《进化蠡见》，原载于1926年《桃坞学期报》第九卷第一期，是钱锺书在苏州桃坞中学就读并出任该报编辑时发布的论文。与之相关的一篇译文是钱锺书节译自威尔斯《世界史纲》的《天择与种变》。
【原文】
进化蠡见
(一)真正之达尔文进化学说
尝谓世人不善观察，对于无论何种事物，每得偏而失全，斯言信也。夫达尔文进化学说之要旨曰：「虽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定则，常发建于自然界中，顾自然界之生存竞争，实分个体、团体二种。夫概由团体间之竞争，则互相竞争之个体在组织团体时，不得互助以发生牺牲、献身、调和等等美德，使此团体日渐强大。」(见所著Descent of man)然世人辄以为达氏进化论之要旨为「互相残杀」「最强勇之生物即能生存」，此种缪见，实赫胥黎为止历阶，即明哲如倭恩等，犹复不免。于是达氏进化学术之真诠，尽为达氏门徒极端片面误解之议所掩矣。
(二)误解达氏进化学说之校正
赫胥黎等之进化学说，非仅误解达氏之意，亦即过信霍达士(Thomas Hobbes)「人类在自然中紧以保存己身之幸福为目的而生活——仅有『对于一切只一切战争』而已。」(见霍氏所著Leviathan)之语也。故彼等视「生物界为饥肉渴血之修罗场，在此修罗场中，个体为己身利益之故，不得不行连续勿绝之残忍争斗，而最强捷之生物，独能繁荣。至于互助牺牲，实为实际上不可遇之事也。」此种论调之误解有二。
一、达氏谓「最适者能生存繁荣」，而起门徒则误为「最强者能生存繁荣」也。盖生物之生存繁荣，佥恃环境之适应，至于强弱，实无甚关系。曾见蒙庄寓言载栎以不材得全雁以无能见弋一事，夫栎雁同是废物，而其结果相异如此，正以栎之不材，实适应斯栎所处之环境，然雁之无能实与雁所处之环境相牴牾也。苟云「最强之生物能生存繁荣」，何以古代生物强如三角龙(Triceratops)、巴利龙(Paviasauras)等者，除其骨殖发见于上中外，踪迹竟绝于今日乎?
二、达氏谓「互助牺牲等美德常发见于生物界中」而其门徒则误为「生物界之互助牺牲实不可遇之事」也。然生物之相互助，本亦是一种生物界之通同原则，如驹鸟之于米棱沙伊鸟是也。古克鲁卜特金(Potro Kropotine)以多年之观察，遂发为议论曰：「动物以种种之手段，避去竞争;误认苟能于生物界加以详细精密之观察，可知最能避竞争，最能使己身，适应互助之种属，必能繁荣。」(见所著Matualaid)顾、克氏之意，以为生物之进化，佥恃互助，非由竞争，不知互助仅可视为圣物社会成立之原因，至于由此社会过度至他社会之所以然，终觉不能澈底解释。只是以互助之说为被误解的达氏进化论之修正可也，而不可视为与达氏进化论相对待之学说。
然则生物果如何而进化繁荣乎?曰：竞争与互助相剂而已。第吾之相剂，与达氏之相剂有异，其说将见于下。
(三)生物恃互助竞争相剂进化说
夫社会之成立，即犹豫个体中需要性之相感，当然社会中指个体不能不互助牺牲，使此社会之根本坚固，同时亦不能不能发生竞争以此社会进化。第词中竞争，非犹赫胥黎等目中之生物竞争，实是一种无形之策励，使弱者不致落伍，以使此社会中指各个体皆奋发有为，能得相等之发达进步，譬之赛跑，跑者糜不奋力前迈，欲得锦标，此虽发生一种竞争于其中，而个体间并无互相残杀之争斗，如赫胥黎心目中之竞争者，此种策励式的竞争，亦犹是也，请举例小说明之。
Procellaria，Pelagica者，一种小蹼足鸟也，常作巢于不列敦西岸外之岛屿，其作巢时，恐他动物之袭击也，遂竭力相互保卫。月时又互相竞赛，其作巢之速及巢之坚固。故他种动物因其互助之坚及巢之固，不能袭击，亦以其作巢之速，无暇袭击。于是此鸟之种，遂大繁荣于是岛，而其形体且渐发生变化矣。Peguins鸟亦然。呜呼，此虽仅窥豹一斑，第亦足反以三隅，可知竞争互助之相剂，对于生物质进化，实甚重要也。
(四)尾声
年来颇涉猎生物学，于进化论尤为注意。凡有所见，辄择要笔之。文既芜蔓，说复鄙肤。至无当也。第颇自爱惜，不忍毁弃，亦犹魏文帝所谓「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之意耳。日者季报急着索稿甚急，仓卒无以应，不得已遂择记中最有系统之一篇，加以今名而归之。其所以不自藏拙者，正欲效拍砖之引玉也。某虽不敏，请以砖视此文，连城夜光之赐，殊伫企以望之。
【点评】
在这篇《进化蠡见》中，钱锺书开门见山地认为，达尔文的进化论是主张团体之间相互竞争而团体内部相互协作的，但赫胥黎的天演论(也就是严复后来翻译的著作)根本上误会并曲解了达尔文的观点。
钱锺书指出，达尔文提倡「最适者能生存繁荣」而其门徒则主张「最强者能生存繁荣」，达尔文认为「互助牺牲等美德常发见于生物界中」而其门徒否认之。钱总结，互助使社会稳固，竞争使社会进化。
钱锺书还在《桃坞学期报》上发表了他的译作《天择与种变》(节译自威尔斯《世界史纲》中的一章)。相对而言，少年钱锺书更认同威尔斯的「较适者生存」而非达尔文的「最适者能生存」，更不是赫胥黎、严复等人的「最强者生存」。他总结说「互助、竞争相剂而进化」，定义互助为「此社会之根本坚固」，竞争为「此社会进化」。
钱锺书在初中时代，就能大胆质疑达尔文的进化论、赫胥黎的天演论，并用科学实例进行论证，提出「互助与竞争」相辅相成，主张「较适者生存」，这是非常可贵的。这一思想，虽然是受了威尔斯的启迪，但在严复译本早已成为主流的民国时代，敢于质疑权威，提出自己的意见，是很不容易的。
最后，再次强调，这是一个初中生的文言作文。